【張曉風】
1
我錯了
曾經,我寫了封信給你,曾經,你回了我一通電話和一封信,就這樣,半年過去了。
在這段時間裡,我發現,其實,我錯了,我向你道歉,也向所有真心愛惜土地的人民道歉,我的錯誤如下:
今年春天,我初驚於202兵工廠的絕美,認為那是一塊值得為教育目的而保留下來的好地方。
然而,長夏漸逝,清秋既至,我逐日逐日發現,其實,那並不是一塊寶貴的土地──而是一塊非常寶貴的土地──說得更清楚一些,是一塊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寶貴的土地。這樣的土地,在寸土寸金的北台灣,已成絕響。
這樣的地方,六十年來能保留她的純淨,並不是歷年來哪個先知先見的環保署長或台北市長或台灣省長的卓見。而是歪打正著,由於使用者是軍方,所以隔絕了工業、商業,乃至於農業的汙染,她是一塊接近完美的低汙染的濕地。
有人告訴我,全亞洲有三千個兵工廠(我未能證實),如果202兵工廠能好好保了下來,則台灣大可從昔時「外銷雨傘」的商團變成「外銷善念」的國度。你說「環保救國」,很好,不過,「環保」其實還能「平天下」呢!把世人口中「貪婪之島」變成「善念之島」就在你一推敲之間啊!
再道歉一次,對不起,我說「202兵工廠那塊綠地是寶貴的地方」,那是不夠的,我應說的是「202兵工廠那塊濕地是非常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可貴的地方」。
2
保衛大台灣
保衛大台灣
保衛大台灣
保衛民族復興的聖地
保衛人民至上的樂園
……
……
我們已經無處後退只有勇敢向前
我們已經無處後退只有勇敢向前
以上是我讀中山國小時常唱的一首反共歌曲。
那時候全省都在唱這首歌,是因為對岸要「血洗台灣」,最近兩岸久矣不見狼煙了,這首歌也就遭人遺忘了。不過,台灣近年來碰到的困境卻是「金點台灣」。許多「聰明人」,(小心哦,「聰明人就在你身邊」。)自以為學會了「點金術」,自以為魔棒一揮就什麼都變成金錢了。殊不知等到水不能飲,飯不能吃,連兒女也變成一坨金子的時候,才後悔不及。
保衛大台灣,我們能再下一次決心嗎?不是對付「共匪」,而是面對「財團」或「學團」。(唉!我很小心,不去用「財閥」或「學閥」那樣的字眼。)如那首歌說的,我們已經無處後退,只有勇敢向前。
台灣脫離日本人之手,回歸祖國,這叫「光復」,但真光復了嗎?如果土地受到汙染,河川含毒,人民排碳量是世界平均值的三倍(高雄更厲害,大約是八倍),這樣的台灣怎能不令人期望來個「二次光復」呢?
台灣藍綠兩黨常常黑白不分,對方說上我就說下,對方說大我就說小,唯獨對環保,兩方簡直像雙胞胎,兩方都認定,環保,是「供人叫叫用的」,真碰到事情,當然還是「利」字當先。
「王啊!你何必老把『利』字掛在嘴上,要想想『仁義』啊!」
唉,孟子這句話不止是二千多年前講給梁惠王聽的,也是講給今天的執政者聽的,如果有人說:「濕地?濕地能拚經濟嗎?」孟子忍不住會再說一次:
「唉,你非得說『利』不可嗎?」
此刻,我想,我會趕上前去,說:
「孟夫子!孟夫子!我們來聯臂一下,用我們小小的螳螂臂來合擋那台名叫『開發』的大車吧!我們來保衛大台灣,像那首歌詞中說的『保衛人民至上的樂園』吧!」
3
第一份學術報告
202兵工廠搬入現址是民國38、9年間的事,中央研究院遷入現址則是民國43年的事,兩方是近鄰,而且「做厝邊」做了五十六年了。
中研院多的是濟濟之士,怪的是從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竟沒有一位學者有意想研究一下這塊濕地。結果是我(這個「老阿嬤」)找了台大生態工程研究中心主任張文亮教授(他也是「濕地生態與工程」的授課教授),他帶了人手入區採樣,十天後,報告出爐,證據會說話,那的確是一塊天然古濕地,現在看來乾乾的地方,其實是填土填上去的,但因軍方的樓都蓋得矮(大約是一層、兩層或至多四層高度),所以使用起來尚好。再加上火藥只是一種物理性的合成,因而沒有化學性的侵擾。根據張文亮教授的報告,這個地區算完好純潔的古濕地(其中三重埔陂略呈優養)。
其實,中研院的「食祿者」為什麼不來關懷一下鄰居的生態環境呢?譬如說,這地方去年居然會冒出穿山甲來呢!
(而且經趙榮台教授檢查,是一隻年幼的、健康的穿山甲。)中研院如果要跟這塊濕地有什麼關聯,就請他們的「生物多樣性」小組進去研究研究就好,犯不著去大興土木,蓋十層辦公大樓,以及恐怖萬分的動物實驗室。
遠從李遠哲時代(咦?這傢伙下了台又去反中油石化業了,有趣。)到如今的「搶地十年戰」之中,中研院從來都把202濕地當成必欲得之的肥甘。其實,放著院內優秀的「生物多樣性」專家,為什麼不先問問他們的意見呢?理由很簡單,因為一問就會問出毛病來,不問就等於讓專家被強迫封口。
及至我口沒遮攔不知死活的亂吵一通,中研院好像才忽然又想到自家其實大有能人在。但不幸的是最近雖想到了他們,卻只允許他們做「選擇題」,而不是「是非題」。換言之,中研院讓專家回答的問題如下:
「這塊地,我們要用什麼策略拿到手?」
而不是:「
這塊地,我們真的非拿不可嗎?」
4
連黑道老大都開著一間生技公司呢!
世界各地都流傳「一張牛皮」的故事,你准許了一張牛皮,他就把牛皮剪成細絲,圈出一大片地來。
掠地起樓,會引發別人也來插腳,此點姑不論,這生科技又哪來什麼真正的好處?如今台灣各大學到處生科技為患,不管本來長著什麼頭,反正名目上都找頂生科技的帽子來戴一戴,不幸大批學生畢業即失業,跟當年澳門蛋塔的流行與沒落完全一模一樣。試看隨便死個黑道老大翁其楠,咦?此人竟死在一家「日月生技公司」的樓上,而這家公司原來是翁其楠自己開的。黑道老大開什麼「生科技」?好聽嘛,時髦嘛。最近影后陸小芬的丈夫涉案,七百人投資,遭吸金五、六億,此案中的公司赫然也是生技公司。唉,台灣的生科技公司量多質爛,十分駭人。我雖是笨笨的作家,但因在陽明(醫科)大學執教三十五年,也算能略懂一些暗幕。
當然,中研院會辯說:「不對,不對,我們跟他們是不一樣的!」
但基本上,台灣目前的實力,如果以服裝業為比喻,則可說領導流行的設計師是沒有的,有的只是踩踩縫衣機的車工。人家跟我們合作,也無非看準這裡人工便宜,法律寬鬆罷了!希望學術界多培養牛頓、培養愛因斯坦吧,不要去搞那些會涉案的產學合作吧,如果警察再抓一個學者多不好看啊!而且目前我們全台灣的實驗室,竟沒有一個地方能去作高級靈長類如黑猩猩或恆河猴的實驗,因為國外專家認為我們的素養和設備還「不配做」,我們應該知恥,先把實驗室弄升格,能做完整的實驗再說吧!
中研院又說,不是生產,只是研究啦!其實中研院去林口研究有何不可呢?到宜蘭也不錯啊,自己院裡再塞塞也擠得下去啊!不方便?誰家上班都那麼方便啊!行行好吧!全台灣的人不都在忍受交通之苦嗎?放生這塊土地,勝造七級浮屠啊!
5
讓馬唯中可以這樣說
讓這塊土地成為網開一面的多樣性生物逃生的淵藪,讓這塊土地可以留下來用以教育百姓,讓父母可以對兒女說,讓師長可以對子弟說:「我們曾因無知糟蹋了許多大自然的資源,但我們畢竟覺悟了,我們決定在此停止損害大地了!」
讓馬唯中可以對你未來的寧馨小孫說:「你外公很有智慧哦──所以才有今天你看到的這一片純潔的濕地,快看,剛才飛過我們頭頂的是大冠鷲!」
對,沒有人擁有土地,是土地擁有我們,我們如果有一絲良知,就該努力護持好土地,並將之交給我們的兒子、孫子,乃至於世世代代的後裔,這個,叫永續。
6
她要嫁人嗎?
制度上,有個環評小組。小組的功能是開會,並且說:「哦,這裡有一個案子遞上來了,這單位說要用八公頃──或者四公頃,我們要讓他們通過嗎?」
這種事聽來像媒婆,熱心奔走、提供名單、過濾情報:「要不要這一個,這一個很好,比上次那一個好。」
問題不是A好不好或B壞不壞,而在「這稱為甲的女子要不要嫁那些ABCD」?
「哎呀,小姐,總要嫁的囉!」媒婆想。
不見得,有許多女子是不嫁的,像德蕾莎修女或證嚴法師,她們的生命是奉獻給全人類的,她並不打算冠上A或B或C的夫姓,她是她美麗的自己。
是的,202兵工廠也是這樣一塊自足的濕地,她雖因不會說話,所以沒有人去問她的意見,但學者或仁人不就是該為不能發聲的發聲,為不能表白的表白嗎?不要去評三個或八個求婚人誰適合,應該做的是說:
「這樣一塊完美的土地,應該留下來作為教育用,她像稻種,不宜拿來煮飯吃!她像德蕾莎修女,你完全不必麻煩去提出某個富商或某個教授的體檢報告,她根本沒想嫁!」
7
有擔當的人說出口的
肯擔當的話
有人問我:「如果當局不聽你的呼籲,你的下一步是什麼?」
下一步?說得我好像是個大機構,手上有人又有預算似的。不,我,沒有下一步,但我審慎樂觀,如果香港可以保留米埔濕地,如果老共可以保留秦皇島,如果周錫偉可以為台北縣(新北市)花五億打造人工濕地,那麼,為什麼獨獨台北市民不可以擁有本來就留在那裡的濕地呢?

圖片引用網址:http://ptsnewstalk.mypodcast.com/2010/05/20100520_-308683.html
何況總統既說了「環保救國」,我當然就選擇相信那是一句真話。而且,我相信這是一句有擔當的人說出口的肯擔當的話──雖然這句話說得有點寒傖,我自己更喜歡的句子是「文章華國」,那才是有氣象有抱負的上國境界。
這封信除了寄給總統,我也寄它去報章發表。此外,它的手稿我會交給政大圖書館收藏。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身為文人,我只能以白紙黑字求正義,百年之後,自有能人在總統與我之間定千古是非。
我們全國人民都來努力敬人敬天敬物吧!
【2010-10-25/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202兵工廠是古溼地…
張曉風再投書 中研院:盡心盡力
【記者薛荷玉、蔡永彬/台北報導】
作家張曉風前天再度投書聯合報,反對中研院的國家生技研究園區進駐202兵工廠。張曉風表示,一旦讓中研院進駐,其他單位也想跟進;反倒是國防部過去60年把兵工廠這塊溼地保護得蠻好的,不如繼續讓國防部管理。
張曉風強調,202兵工廠並不是一般的公園,不適合開放讓任何人都在裡面散步,但可仿照福山植物園管理模式,做有限度的開放。

佔地廣大的202兵工廠,可能完全淪陷為財團炒作的樂土。(製圖:孫窮理)
…中研院雖同意將開發面積減半(7萬坪→3萬7千坪),但張曉風認為,要蓋十層樓的大樓,地基就要打得深,破壞不可避免;張曉風也不認同破壞溼地生態是為了要做動物實驗,「台灣科學發展這麼多年,甚至不能做猴子實驗,只能做老鼠,有多大本事來做動物實驗?」
張曉風說她已聽聞,中研院進去以後會一點一點擴充,還有其他單位要跟進中研院進去;其實兵工廠這塊地的生態保存得這麼好,是因阿兵哥守著關口、別人進不去。
中央研究院院長翁啟惠昨天人在日本,無法取得聯繫;發言人葉義雄說他沒看到張曉風昨在聯合報的投書,不方便回應。(不方便回應就不回應了?King John也是好忙碌所以沒辦法召開議會~)
不過葉義雄強調,202兵工廠的環保措施,中研院「能做的就會盡量做」,外界建議只要有道理,他們也會配合;他說目前中研院的安排,是「盡心盡力之下的結果」。
【2010-10-26/聯合報/B1版/北市.運動】



報告總統,我可以有兩片肺葉嗎?
我說的第二片肺葉是「202兵工廠」留下的沼澤綠地,位在昆陽站和中研院附近,目前的居民很單純,分別是土地公、松鼠、白鷺鷥、台灣藍鵲、老鷹…… 這些原住民都不知道他們的家園要碰到滅域之災了……
1
聽說,只有一片肺葉也能活
報告總統,我有兩片肺葉,最近有人想拿走一片,聽說人只剩一片肺也是可以活的。不過,我還是相信人有兩片肺葉會活得比較好啦──這樣說,你同意嗎?
2
空氣權,才是最基本的人權
第一片肺,是七號公園,當年有人要拿它蓋體育場,我吵了(感謝《中時》給我篇幅可吵),算是救了下來。
我說的第二片肺葉是「202兵工廠」留下的沼澤綠地,位在捷運昆陽站至中研院附近,目前的居民很單純,分別是土地公、松鼠、白鷺鷥、台灣藍鵲、老鷹……這些原住民都不知道他們的家園要碰到滅域之災了。聽說,到時候撒土一填,這最後的濕地便成了水泥堡。
從前,要台灣割地的人是「日本倭寇」,如今要割裂國土的人卻是大有勢力的研究團體、一心想跟進的企業團體和非常有錢的建商,這件事如果一路通行無礙,則我們「大有為」的政府看來可以大賺一筆橫財了!不過,也不要高興太早,這筆錢也會漏掉的。因為少了一片肺葉,台北市民健康遲早出問題,這筆錢剛好可以做市民醫療補助費。
以上所說,在南港中研院(目前取得部分地權的受惠者)聽來,大概以為是「環保人士神經質的囈語」,就他們後來在4月13日《聯合報》民意論壇上提出的聲明,他們自認「只」取得25.31公頃多的土地,而且他們自認為一旦動土,也不會破壞周邊環境。
所有去使用土地的團體,哪個不自認為十分環保?像台電公司
,一面蓋些核能發電廠,一面發行一本叫《源》的雜誌,印得漂漂亮亮,表示很愛護台灣土地。中研院「只用」25.31公頃土地,其實這片土地已是「平坦的精華區」。他們又自認不會去填土,不會去破壞,哎,當年王永慶的企業不也是如此保證的嗎?誰喜歡「立志破壞」?但破壞卻造成了。
當然,中研院尚未動工,我們就不信任他們,就強烈疑懼,不會太過分嗎?但因為「生技園區」憑常識就知道,和「生態園區」是「犯沖」的。實驗室放在「生態區」裡,無論如何都是令人恐怖的。
中研院方面又以另一個理由來「誘惑」民眾,他們說以前軍方管理,門禁森嚴,現在「換我來使用」,可以大開方便之門,歡迎大家來玩。殊不知維持沼澤地的生態,重點只在維持地球「該有的面目」,至於「人類」「能不能來玩」,全然不是問題,問題是環境變優良了,人類自自然然可受惠,「壅塞」不是造物的「原則」,留一些餘裕給子孫才是真的功德。中研院對這片土地能做的最好的事就是退出,保留它是空地。
所以,親愛的喜歡跑步的馬先生啊,跑步雖是好事,好空氣才更重要啊!否則跑得氣喘吁吁,吸進一堆汙濁之氣,那又於你何益!唉,空氣權才是最基本的人權,做總統的要知道這一點哦!
3
拚經濟
拚到切肺葉?
台灣近二十年來,總統一職竟跟強盜成了同行,所以,什麼傷天害理的事都敢做。老李當年,看著河道彎彎曲曲不順眼,便著人把一條河「截彎取直」改成直挺挺的,他居然說河改直了,多出來的空地可以做高爾夫球場來打小白球呢!
唉,作為一條河,生在老李年代,也真是命苦啊!當然陪著命苦的是台北市民。
接著上台的「阿珍的老公」陳代總統(說他是代總統,因為照他說,他行事為人都秉承珍氏夫人之聖旨。)(哈哈哈哈哈哈張曉風老師好幽默),就更變本加厲了。在某次和李遠哲的談話中,他就把這個台北之肺切了一大塊給了他的「廣告代言人」李氏。
唉,一個完整的蛋糕如果切了一塊就麻煩了,因為自然有人來要第二塊,反正,最好的最平坦的那塊已經有人拿去了嘛!
在台灣,「有本領搶地」的人不多,「有本領給地」的人也不多,當然啦,台灣的空地本來就不多。唉!事實上台灣全部土地也沒多大。(環島一周不到一千公里,如果路好車好,八小時也就跑完了。)可是就有人一言九鼎,把這塊土地的精華部分給了李遠哲。
任何聰明的餐廳老闆都不會因為李遠哲得過諾貝爾獎(你要叫它「軍火商炸藥獎」也可以啦!),就敢教他去炸雞捲或煮蚵仔麵線,更別說教他去做滿漢全席了!可是就有那麼豬頭的阿輝教他回來做教育改革。這一切真是鬧劇加悲劇。教改之可怕有如女人整型,整壞了,就連一張本來勉強可看的臉也沒了。但李遠哲並不道歉,他對目前這張醜臉要說的話竟然是「罪不在我」!
這件事情源於有個不適任的老李,找了不適任的小李,中間冒出老陳來拍胸脯送地,接著他就交辦給邱義仁,此事居然也就定案了。可憐那塊土地何辜,那清清的流水何辜,水畔的白鷺鷥何辜!
我本來以為邱義仁只擅長於「神祕的微笑」,唉,連主子、副主子都差點遭人槍殺了,他也能作詭異甜蜜的笑容(不知是其演技太好還是演技太壞),看來很適合做達文西的模特兒,不料他還居然身兼財神爺,可以送人好處。
當然啦,有人想,白鷺鷥又算什麼?中央研究院才是偉大的研究機構,「生技」是會拉金蛋的驢子,又強壯又多金,拚經濟才是第一啦!
拚經濟拚到切肺葉,這種蠢事台灣政客一向做來駕輕就熟。破壞環境的事我們常卯起來幹,速率之快真是天下無敵。
不是都說愛台灣嗎?我看是愛上台灣的肥美吧?是想來痛宰台灣吧?真正愛台灣能不愛這片美麗的沼澤嗎?能不努力保持一片肺葉供市民呼吸吐納嗎?
4
在台北,哪個活人不想找一片地
那麼,中研院就不重要了嗎?生技園就不重要了嗎?研究室就不重要,前衛科技就不重要了嗎?當然重要,但,想蓋房子,自己找地去吧!在台北,哪個活人不想找一片地(甚至哪個死人不想有一塊地?),但請不要打那片沼澤生態區的主意,好嗎?
其實中研院自己就有空地,中研院因為是個「老機構」了,當年在五○年代,建築物普遍長得矮,就算後來七○年代起的,也普遍不怎麼高,何不學台北市民「舊屋翻造蓋大樓」的方法就好,何苦去切202那塊都市的肺?
也有一說,認為科技研究室不宜在大樓裡,因為有失火或實驗動物遭感染等問題(但目前化學所也有八樓的高度),如果是文哲所或法律、經濟、台史、近史等所,卻不妨集中在「人社中心」,反正他們的研究都很安全,不會冒出火來。其實像其中的數學所,甚至花了許多年的力氣,把自己搬到台大去了──這倒是一個好主意,研究人員在哪裡,哪裡就是研究中心!房子硬體又算什麼?英國的弗萊明發現青黴素,不正是因為實驗室很陽春嗎?連試杯都會生霉呢!也沒妨害人家成為大科學家啊!
中研院之所以開口要這片地,當然不是因為他們沒有足夠的人才,以致不知道生態保護的重要性。事實上中研院自己內部的大院也作了幾塊保留地,雖曰怡情,不免也是示範吧?中研院懂得在自己的土地上講究生態,怎麼不替大台北的市民想想呢?(上)
【2010-05-04/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
5
這些地,原始的用途是「保命」
這塊地,這塊大大空空的綠地,原來是屬於國防部的。
這樣說,其實頗有語病。因為,嚴格來說,土地從來不屬於什麼人,而人,是屬於土地的。
國防部,也許有點像醫院,是個「人類生活中不得不有的單位」,醫院負責跟病打仗,國防部負責跟敵人打仗。唉,世上如果這種單位消失了是多麼好呀!當然,那得讓這世界先變成天堂才行,「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疾病無有……」
台灣的國防部沒有消失,卻不斷瘦身,這件事,是軍事機密,我無法插嘴。但變瘦的國防部會不斷吐出他們的寶貝──土地──來,這些新生的老地我們要拿來做什麼呢?
我們不妨回溯一下,像202兵工廠這種單位是生產炸藥的,生產炸藥幹嘛?當然是為了自我保命,如今若是不生產炸藥了,我們人民還是要「求保一命」的。如何保?最好的方法莫如給我們綠地,綠地是不須去買機械設備的廠房,負責為我們製造優質空氣。
能保此命不被敵人的槍砲打死,很重要。能保此命不被髒空氣毒死,更重要。(八輕一蓋,台灣人被迫吸的廢氣就又更多了)
6
還我河山
我於是打電話給孫震校長求證,看看這位前前前前國防部長是否真的同意把「大好河山」奉送給可憐的老百姓作休憩之用,電話裡聽到他深然我言,使我很慶幸。畢竟,那句老掉牙的口號「軍民一家」至今還是事實。軍方吃了民脂民膏,總算仍是愛民的,他們如今不再用這片土地,第一個想法是「還土於民」。
軍方如此善良,那麼政界呢?學界呢?他們吃的可也是民脂民膏呀!當然,往好處想,李遠哲會說:「我也愛民,我也愛台灣人民,我想弄生技園,也是為台灣人民著想哪!」(Have you really asked of people's opinions?)
聽說因為南港地區科技單位紛立,中研院很想成立一個科技大超市,可以容納各路英雄豪傑共聚一碼頭。而此機構最好半官半私,另立「院外門戶」,便於自我當家,如果一直待在原地,難免要成為中研院的小媳婦,綁手綁腳。
果真如此,我倒勸中研院遠走高飛,離家百里,到竹科地區去求發展,土地取得比較沒有爭議,可以不必被環保人士指指點點,何等海闊天空。
7
「企業」的「業」相通於「罪孽」的「孽」
從佛教用語來看,「事業」的「業」和「企業」的「業」都相通於「罪孽」的「孽」,從環保觀念來看也是如此。
在我們所知道的報導中,鴻海一度有意入駐而又在想清楚以後打了退堂鼓。啊!我真願意為此事向郭台銘先生磕三個響頭,啊!謝謝,謝謝,能放過這塊地真是功德無量啊!又傳言這地貴到近兆,似乎只有大陸財團才有一口氣全買下的手筆。天哪!果有此劫,那真是「國也破了」「山河也不在了」。一向只有「不肖子孫」才會傳出賣祖產的事,陳水扁曾經樂此不疲(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問題是,馬總統啊,你也要「扁規九隨」嗎?
陳代總統在總統職位上雖只是個代理人,但在貪腐大業上卻一向縱橫五洲,所向披靡。而他在2000年四月跟李遠哲兩人指腹為婚要送掉25公頃土地的這樁事情,看來是廣告代言人得到的對價好處,但那畢竟是二十世紀最後一年的惡業。而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拜託馬總統行行好,為政治生命已入土的阿扁買一張身後的贖罪券為他消業(孽)吧!吳敦義如果能幫忙讓這件被邱義仁促成的「賣國(土)案」(哦,不是,是「送國案」)翻案,真是幫陳水扁積了德了。目前,這該是阿扁最需要的恩惠了。(倒不是送什麼台南肉粽去看守所。)
8
「我們到『肺葉公園』去散步!」
所以,總歸一句話,馬總統啊,前朝做錯的,趕快趕快改回來吧!以後的,就此停住,不要再打主意賣祖產了。希望不久以後,市民走出捷運昆陽站轉個彎,就能高高興興到「肺葉公園」去散步,拜託你了!
9
雲枯夢竭
下面,且容我說說我自己對沼澤和綠野的感情:
從印度系統的思想來說,地球上有四大現象,那就是地、水、風、火。而我們的文化卻不同,我們有八卦。八個卦象分別可以落實為天、地、雷、風、水、火、山、澤,其中「山」和「大地」其實是有些交集的,而「水」和「澤」也彷彿有些差不多似的。想來先聖是因為特別敬重地球上的這些重要物象的特質,所以才會給它們各自另立一個番號。山和大地被認定是不盡然相同的,大地柔和豐厚,如母親的胸懷。而山卻嵯峨高舉,拿雲親日,是仙人的故鄉。水是沛然莫之能禦的至柔又至剛的能量,澤卻是鳶飛魚躍擎花貯月的心靈依歸。
所以,有山有澤的地方是受祝福的特區,是正常人類渴望親炙的大自然的慈顏。
但山和澤卻又是極端脆弱的,山有可能遭人鑿了山石(花蓮水泥廠!),有可能被人砍了神木,有可能有人去種高冷蔬菜,有可能僅僅被雨水沖刷而蝕了土表,倒是古人去釣個魚、挖個竹筍或撿些枯柴、摘些野蕨,並無大礙。
至於沼澤則更糟,一場暴雨就可以增加它的淤泥,特別是,如果周邊的山上缺乏護山的草木,沼澤很快就從濁泥潭變成乾地。至於碰到像毛澤東那種愚妄的人,硬要發動民力早晚擔土去填洞庭湖或填滇池,真是瘋狂加邪惡,令人氣結。他自以為多了耕種稻作的面積,但失去的漁獲量又該怎麼說呢?更何況湖泊一向都是調節江水的府庫,是上天極大的恩澤!毛澤東就算得了失心瘋,也該看在自己名字裡面有個澤字而尊重一下沼澤吧!把沼澤用乾土封死窒死,真是獲罪於天啊!
而在台灣,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所有湖泊河川少有不被工廠汙染的,一個山不山水不水的地方,只能說是一塊傷心地吧!
即便如此,我們還是得愛這塊后土,因為這是我們清清楚楚的戶籍所在地,我們的魂魄除此之外別無可去之處。
曾經,歷史上有所謂的雲夢大澤,這沼澤位在楚界,楚指的是中原文化邊陲處的極浪漫極華美極神祕的領域。在那裡,岸芷蘭汀,一逕香入天涯,在那裡,楚山楚水青碧透明如琉璃,在那裡,有一雙沼澤,一個名叫雲一個名叫夢,雲夢大澤豐饒且美麗,是浩浩渺渺說不盡的玄祕幽境。
另有一說是:雲在江北,夢在江南。傳說之所以紛紜,其實都因為後來我們根本找不到雲夢大澤了。我們早已不能指認它確切的位置,換句話說,雲夢乾了,乾成平凡的旱地。那曾經存在的幻境,我只有在司馬相如的〈子虛賦〉裡去揣摩臆想,去低迴浩嘆。
既使那麼大那麼深的千里煙波,有朝一日也會耗竭枯乾。那麼,如果眼前有個小水窪,自當珍惜。珍惜什麼?珍惜其間一莖草,一尾魚,珍惜鳥之一鳴,花之一展,珍惜羽翅之鷹揚,垂柳之低拂。

202兵工廠週邊,有三重埔埤、新庄子埤、後山埤等3個埤塘,是早期台北盆地內農業生活的遺蹟,在「開發」的威脅下,面臨消失的命運,圖為3個埤塘中面積最大的新庄子埤。(攝影:Karim Khemiri)
世上一切美物,美到極致,如202廠地,本當祭天,但天並不需要草坪供祂散步或樹叢供祂吸納,天意會讓土地留為生民所用。
所以,讓這塊台北最後的綠野成為我們的第二片肺葉吧!「無用之用」才是大用。有錢,就種些芳芳香香的樟樹人造林,沒錢,就讓草木雜生,也會自成佳趣,讓住不起「豪宅」的小市民也有個「豪園」可以徜徉其間吧!我們需要的東西是多麼少啊,只不過是一口好空氣!
【2010-05-05/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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